烟波船 韶光贱 此间花已逝 我们江湖再见

　　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，亲手折花。

　　当我还是小姐的时候，我甚至约束下人都不能折损任何一朵花，哪怕仅仅是普通的野花。而今，我却想要亲手扼断这花的生机，只为了一己之私，解脱自己的痛苦。曼陀罗花，有着强烈的麻醉作用，早在华佗的时期就有此记载，配合我的独门药粉更是能让人在一段时间内进入假死状态。顾不上为何这里会有曼陀罗花的蹊跷，我最终放弃了摘下整株花，略在花的内处各摘了一些花瓣，然后放到烛火上烘烤，然后在胭脂碟子上滤出些汁子，然后从怀中掏出已经配好的药粉，细细的撒到汁子上，待温度稍稍降下来后，赶紧用碾子碾匀，慢慢起成小丸子，然后用细麻纸包起来，放进袖口里。看了看妆台，想了想，新开了一窖胭脂，刮了一些粉放进那用以碾药的盒子里，略略摇匀让其看起来自然点，然后再把那个胭脂碾敲碎在衣柜的角落里。做好这一切，我换上那件我特别缝制的里衣，再换上这青楼特特做的最好的红蛸衣，坐在桌边稳稳了心情，然后把茶碗砸碎，朝着自己卤门处稍偏的地方砸去，然后吞下袖中的药丸，我感觉到额头上有热热液体流下来划过眼际，却不太疼，只是头皮一阵发麻。我又静静等了些时间，眼前开始发黑，我跌跌撞撞站起来，把身下的椅子带出巨大的声响，我扑到地上，模糊听见楼下的脚步声，我知道我计策的第一步成功了。我躺在冰凉的地板上，听见匆匆凌乱的脚步声以及老鸹骂骂咧咧的声音：“这个**蹄子又搞什么花样?”还有服伺我一场的婢女惊慌大哭的声音……然后便陷入了无尽的昏黑中。

　　再次醒来的时候，只闻见一股恶臭扑鼻而来，几欲把我熏得再次昏过去，我撑开仅仅把我略略盖住的主席，坐起身，不由透骨心凉，我朝身上看看，那件红蛸衣已经被剥下，换上一身布衫子。幸得我特制的里衣还在，虽打算以死遁，应该放下一切俗物，但凭我对婢女阿奴的良善本性的了解，定会帮我争取一番的，只是此事苦了她。抬首往四周一看，只见周围一片尸腐之地，蝇虫杂草更是盘亘整个乱葬岗，一股恶臭冲来，更是阵阵眩晕，我小心地撑起身子站起来，正要举步，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，扭头一看，竟有一个醉汉立在那处，此刻他满眼的惊恐，脚下一片瓷器碎片，许是把我当成了鬼怪。我不由计上心头，抖了抖衣服，抬首露出当年少女时吓了不少下人的狰狞模样，深深浅浅的飘着向他走过去，见我向他走过去，这汉子竟是吓得脸色煞白，居然一翻白眼晕了过去。倒是省下我不少功夫，我小心走过去，翻了翻他眼睑，确定他真晕过去了，才向裤脚处摸出银针，朝他后脑的**位**去，但愿我这偏针下去，让他只是最近的记忆错乱了。我费力地从他身上扒下外衣，略略套在自己身上，然后寻着小径离开，凭借着快要下山的太阳估摸了一下方向，便向城外走去。

　　村野地里荒废的旧屋，山上猎人歇息的简陋房子还是有不少的，我毫不费劲得找到了一处较干净的歇脚地方，着手把自己整顿一下，先是用早些年就做好的易容面具戴上，再把衣服弄得更为褴褛些，然后便在山林间采了些野菜煮成菜汤吃，野菜味道不甚好，有些涩涩，可是这味道让我一下子眼泪掉了下来——当初进入沈家学习针灸跟医术时，在外采药，跟师兄师姐们吃得正是这些难以下咽的野菜，回想当时情景，更想到现下处境，更是不由掉泪，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，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小师妹。而现在我却逃亡在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方向，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——苏州。

　　一路往东，艰难北上，幸得一身金针沈家出神入化的医术，**着微薄的诊金，我成功地到达了苏州，并在郊外觅得一处幽静的农舍，居住在周围的都是勤勉的农人。在那里，我为他们免费看诊，省却他们进城看病的麻烦，他们也乐意以他们农家之物接济于我。我方渐渐有时间理清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，我原先名为崔墨柃，现埋名更为沈采薇，我母亲早已亡故，只剩下宠爱我万分的老父亲，虽不是大富人家，却也在蜀中算是有些财富的，父亲更是溺爱我至深，事事随我，任我肆意，甚至不以女红为重，还拗不过我的要求送我去了沈家学习医术。可惜，这一切美好时光在新上任县官来到治所之后，渐渐变了样。父亲年老老实，不懂得结交，在上一任有交情的老县官的有意照拂下，更是过了甚为平静的生活。但这在新县官的眼里颇为不敬，认为父亲是在给他摆架子，哪里知道他赴任的那日老父已经卧床好些日子，直到将好了才哆嗦着腿去拜见这新官老爷。更是因为老父出于护我心切的情况下，直接拒绝了带我参加其所谓宴会。原以为安分守己便能保家人周全的父亲，却在晚年遭受了巨大的打击——新的县丞联合几个巴结他的商人拖挎父亲的商铺，还请些**在店里日日辱骂。而彼时的我犹在家里天真不自知的捣鼓我的药材，直到父亲最后在院子里倒下再也起不来时，我才惊觉世道的变幻，而这群贼人已经持着棍棒抄翻了我旧日熟悉的家，而我们这些女眷被充入官**……而为了极尽羞辱我，他们把我弄进青楼里。而我费尽思量才想到了这以假死逃脱。

　　可恨我势单力薄，竟无法为父亲亲自报仇，只能蜗居在这苏州一隅，独自暗泣。崔家的女儿，怎能折辱在那烟花之地，更有一身精妙金针之术的沈家弟子，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?可是我却身无长物，唯有以医治的名气在姑苏之地慢慢传扬，看能否得到些达官贵人的垂青，以资我拉下这黑官。但是这未来，我自己也没有一丝把握。

　　如果，不是他月夜前来，也许我的报仇之日会遥遥无期。我的二师兄万俟谦从蜀中回到了这烟花三月的扬州，便来找到我。他说：“小师妹，我来助你报仇。”不知道他是如何辨认的出我，沈家门人散布天下，医德苍生，况且我姓名跟容貌都改了，但是那一刻我心里只有满心的感动，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。他给我带来了这个县臣的多年前暗地里**勾当的证据。就像一个落水的人，见到了浮木那样，我紧紧抓住了这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恩赐——我几乎是有立即冲到苏州巡抚状告这恶官，但是却被二师兄拦住了,他告诉我说这黑官将会到苏州携眷赏花，走访各路官员，这方是最好的报仇机会。于是我便渐渐冷静下来，研究手下那件疑是药物相克而致死的事情。

　　日子似流水般淌过，马上到了苏州最热闹的时候，不出二师兄所料，那恶官也携眷前来装模作样的赏玩花市。这着急于如何，把这官的事情参上一本，但是二师兄仍劝我稍安勿躁，民告官，即使成功了，也少不得去掉半条命，而他自有妙计。也只能焦急等待，伺机行动，若是师兄无甚动静，我仍采取那冒险去巡抚状告这恶官的计划。却说那花会也几近结束，正当我准备动身去巡抚府处，家里却不期来了些不速之客，我刚与他们照面便被打昏了。再次醒来便是在一个装饰华丽的房间里，身下是柔软的床褥，可是浑身动弹不得，嘴巴被紧紧塞住。虽逢此绝境但仍未到绝望之处，身上衣物未曾动过，身边更是无人看管。我扭动身体，试图，却不防被耳边传来的隐约谈笑声震慑了心魂，竟是二师兄与那1贼官的在把酒言欢，杯盘碰撞间竟是说着我的旧事。顿时心如死灰，竟是扎挣不起来了，手下的动作都含糊了起来。心里只有一阵被背叛的哀伤。而此时听见两人告别声响，便是一阵寂静，而后便看见那个坏人的嘴脸从画屏那边转出来，脸上带着微醺的笑意，他稳了稳身子，把视线转向躺在床上的我，他拍手笑道，“哈哈，你个妮子以死遁走又怎么样，真以为本官像那些**一样好糊弄么。呃……乱葬岗，有意思，嗝……那个吓傻的**，啊呸……”他眼神又游离回来，“不过怎么样，你们全家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，哈哈!”说着便向我走来，我正想该是如何以性命相搏好以慰家父天灵，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“咕咚”，只见那坏人栽倒在地，四肢痉挛地爬着约摸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，便在地上不动了。见此情况，我有点呆了，颇为不明所以，但是所幸留得一线生机，自然想起要挣扎起来，正在这时，又是一阵珠帘响，只见二师兄探头探脑得看了下，看见躺倒在地上的人，便小心翼翼绕过那个状况不明的恶官，向我走来，见我恶狠狠得盯着他，他左右看看，低声说道：“师妹此间不是说话处，待我同你到另一处再同你细细解释。”说着便把我身上的绳索解开，等手一得到自由，我扯出嘴里的物事，想要叫嚷起来，却被二师兄一把捂住嘴巴拖出窗外，并被抱着在屋顶上一阵翻腾跳跃后，在一处积满灰尘的小院落处停下。我好不容易挣开他的禁锢，就听见他低低说，“此次事毕，师妹大可恢复原来容貌生活。”见我仍旧红着眼睛狠狠瞪着他，方才长叹一声说道：“师妹，你可知道自己身上藏了何等秘密?“见我不解，”便缓缓向我道来“若不是沈珺师姐见广识多，识得你身上奇异之处，再加上前日子你手下那件食物中毒的无头公案，因此出此下策，只是委屈了师妹。”我正要出声打断。只见他挥了挥手，阻止我打断的意头，接着说下去“也不知是令尊何时结交的神人异士罢了，沈珺师姐认出你曾被多打通了一处奇**，用于放置某种防身的药物——研究许久，发现那处**位若不在生命危急关头，人的精神绷到至极，四肢受缚是不会打开的。故为兄也只能如此行之，也算是由师妹之手杀了他。”见我沉默不语，他到渐渐松了口气，语调微微上扬，“师妹，此番事后，可愿回沈家，沈珺师姐可是想念的紧。若不是苏州巡抚是他母舅的表弟，我等也不会在此耽搁许久，谋划这件事情。”但我仍是不岔，回想当时情景，真是难过至极，遂没好气问道，“你可是把所有手尾都料理干净了?莫要牵连到我。”他耙了耙头发，弄得束好的头发一阵凌乱，“这是我在家中亲信下属所做的，定是干净利落的。倒是师妹，别在这样虎着脸了，若是沈珺师姐看见，定会打发我到沈钰师兄那处挨那个什么子午阴阳的偏针了。”许是他表情可怜，或是他那风中乱飞的那缕发。终是让我忍不住破涕为笑。

　　回到苏州的住处，便开始渐渐地收拾包袱。这些日子，倒真是放下心头包袱了，连邻居的农妇都瞧了出来，说：“沈姑娘现在感觉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，不像刚来那段日子，即使笑着都不像笑。”后来听闻坊间消息，说蜀中某个官在苏州花会画舫上被冤魂索命，无缘无故死了，巡抚大人本是想调查一番，仵作却在其怀里发现某些罪证，最后也就不了了之。彻底是放下了心，若不是二师兄，我也无法报仇雪恨。

　　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，同那些照顾过我的苏州乡亲们，并给他们留下一些药，便作此长别，出发回蜀中，回沈家。我想经此番大磨难，父亲已经逝去，只有自己方能照顾自己。灭家之恨难解终生，但是我还要依旧盛开，我终能明白更多。而现在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。

　　感谢那时花逝，只为彼时花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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